一家老牌文学杂志主编的倔强:不用社交媒体,为自己赢得时空
2025-03-20 11:47:00 实时讯息
“回忆之于个人,正如历史之于人类。”
今年年初,《钟山》杂志主编、作家贾梦玮带来了最新作品集《往日情感》。一只名叫小白的狗、总被母亲分成两半的油饼、“少年婚姻”里的她……那些刻骨铭心的生命记忆,经由他的笔触,跃然纸上,熠熠生辉。

贾梦玮从未停止对过去时日的回望。他是文学圈极少数还在坚持“不用微信”的人。他说,不用微信,客观上为自己赢得了眷顾“往日情感”的时间和心理空间。
他也注意到,信任、纯真、浪漫等美好的情感,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越来越稀薄。“我们有太多的遗忘和失去。好了伤疤忘了痛。得到有时就是失去,比如物质的得到、精神的失去。文学是寻找;成长可能也是堕落,比如肉身的长大、事业的发达,带来的可能是纯真的蒙垢、情感的冷漠。文学是救赎。”
近日,从《往日情感》出发,贾梦玮就他的散文写作接受澎湃新闻记者独家专访。

贾梦玮
【对话】
(一)“都是有情人”
澎湃新闻:《往日情感》这个书名很有意思,把“往日”和“情感”这两个词放在一起,好像能有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。
贾梦玮:“往日情感”四个字确实对我有着非凡的吸引力。25年前我就想着要出一本名为“往日情感”的书,甚至已经请一位设计师设计了封面。那时这本书的文章才发表一两篇。25年来,由于种种原因,它被一直“耽搁”着。后来才陆续写出这本集子里的文章,大多成文、发表于近两年。
前些时候我曾雄心勃勃地对一位出版社的社长说:我接下来的几本书一定会超越前面的这几本。这两天我理智了一些:《往日情感》可能是我永远超越不了的了。它对于我个人的意义可想而知:前后写了25年,涉及我人生半个世纪的阅历、情感、思考……还有爱。
澎湃新闻:从什么时候起,你发现自己喜欢回忆?你认为“往日情感”和“今日情感”有什么不同?
贾梦玮:回忆是人的天性。中国人说:不忆则不情。情感总是跟回忆相关。今日的情感状态也是由“往日情感”形成的。中国的文论里,特别是就散文、文章来说,“情”居于突出的位置,至晚到了刘勰,就强调要“为情造文”,反对“为文造情”,以情动人是文学的长项。韩愈说“气盛言宜”,优秀的作家都有着巨大的情感吞吐量。
“往日情感”,包括精神履历、情感遭际,铸造成了今天的你、我、他,也预示着我们如何走向未来。往日情感是我们走向未来的原动力。
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负起追忆往昔的职责,对“往日情感”的遗忘、曲解、遮蔽、异化……是造成我们走向未来的最大障碍。只有作家和读者通力合作,用文学的方式,才可能重塑我们“往日情感”的共同体。正像历史学家负有记录历史的责任,散文家应担负起还原、表达往日情感的责任。
写散文的、读散文的,都是有情人。

右一为贾梦玮,18岁的初中语文代课老师。合影中的其他人都曾是他的老师,合影时已成同事。
澎湃新闻:在文学圈里,你是极少数“还在坚持不用微信”的人,我可以把它理解为——也是你对“往日情感”的一种坚持吗?
贾梦玮:我早就发现,中国人特别喜欢追新,所谓“新生事物”最容易在中国流行起来。中国人对微信的依赖度可能是全世界最高的。微信确实给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不少便利,我从没有反对别人使用微信。
我至今没有用过微信,原因其实很简单,并无任何隐情。刚开始的时候,我和大家一样准备下载微信,当天可能是由于网络或者手机的原因,愣是没下载得了。这事就耽搁下来了。过了一段时间,我跟一个好朋友见面:他大异于以往,几乎没空跟我聊天,盯着手机不停地收微信、回微信。微信几乎影响了我们的友谊。我想,微信只是工具。而且,没有微信对我个人的生活似乎没太大的影响。我不想让一个异己的东西过度地占据自己,也不想因此慢待别人。
过度追新的人,更容易怠慢过去。不用微信,客观上为我赢得了眷顾“往日情感”的时间和心理空间。
澎湃新闻:书中也几次写到你对当代人情感生活的观察,比如“信任,如今绝对是稀缺资源”、“对于如今的中国人来说,纯真和浪漫太奢侈了”……在你看来,那些美好的情感为什么在当下流失了?你希望通过写作挽留些什么吗?
贾梦玮:即使是同时代人,他们对“往日”的体会、回忆也一定不是千人一面。“往日情感”既要找到共通的东西,更要寻回那些个性化的存在。无论是痛苦还是愉快、欢乐或忧伤,都有积极的意义,关键是要有积极而温暖的态度。
有人说,中国人是“世俗”的,更多地看重现世,缺乏宗教超越性的东西。如若是这样,世俗社会一些美好的情感体验、精神品质就变得特别重要,因为是没有退路的。比如诚信,比如范仲淹的儒家士子情怀、诸葛亮的情义,这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特别珍贵的品质,《往日情感》对这些做了特别的表达。

1980年代,摄于上海外滩。当时贾梦玮是企业财务主管。
澎湃新闻:阅读这本散文集,感觉你是一个用心生活的人,会自然注意到很多生活中的偶然,比如“地铁中的发生”“旅途中的遇见”。你的写作和你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?
贾梦玮:作家都是“多心”之人,优秀的作家敏感、敏锐、深情。经历、见闻、阅读都可能是散文的触发点和原始材料。那些纸上得来的,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经历,如果你对书中的人和事用心了的话。
我喜欢龚自珍的诗句:“不是无端悲怨深,直将阅历写成吟。可能十万珍珠字,买尽千秋儿女心。”深沉的情感由来有自,可能是与他者的共情,大多数时候可能是自己的阅历;那些呕心沥血的文字,也许能表达出“千秋儿女心”。“千秋儿女”可能是古人,可能是遥远的他们,可能是我们身边的人,他们的心灵与情感世界。这个“千秋儿女心”,是散文追求的终极目标。
文学是大爱,“用情不间于疏远,泛爱莫遗于贱贫。”文学面前人人平等。
也只有在文学面前,人人平等。
(二)“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”
澎湃新闻: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散文写作?
贾梦玮:我的散文写作始于二十岁之前,最早发表于小报副刊和广播电台,现在已无从找见。但那是开始,是散文表达冲动的萌发。
我的散文,特别是一些我看重的篇什,往往是由多点触发,最终酝酿而成。比如《摇篮》,我母亲的故事,关于寻亲的新闻报道、表现血脉神奇的小说作品、佛教著作、音乐等等,都是刺激、促成我最后成篇的点;《此岸》是我不同年代经历的三个故事的纪实;《地铁上也有生离死别》是我二十几年坐地铁的观察体验。
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:都不是找来的,而是等来的。多种的材料、多样的“情感气候”、别样的深情、长时间的酝酿,才可能成就一坛醇香的美酒。
澎湃新闻:比起其他文体,散文写作最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?
贾梦玮:与其他文体相比,散文显得“无所不能”。叙事、抒情、议论、说明,都是散文的常用手法,而且,叙事、议论、说明都可以抒情。同时,小说、诗歌、戏剧的手法都可以拿来为散文所用。散文是最自由的文体,自由切换,意气风发;或者低回婉转,行当所行,止当所止。甚至出人意料:行于当止,亮烈照人;止于当行,余音绕梁。
有志于散文创作的作家,理应有重现散文荣光的理想:山川大地,草木虫鱼都可以成为散文描写的对象。家国情怀、世道人心、身心遭际、人性变异,仍旧是散文表现的重点,目的还是为了人生。

澎湃新闻:在写作趣味和方法上,你认为自己受到过哪些作家的影响?哪些人是你“写作的老师”呢?
贾梦玮:转益多师,最好地体现在散文传承上,散文家不可能有清晰的师承。不仅是继承众多的散文家,小说、诗歌、哲学、历史学、绘画、音乐、宗教等等,都可能成为散文家的直接老师,因为散文家在描写内容、表达手段上,都是最大程度上的“杂家”。
澎湃新闻:《往日情感》里的情感非常丰富,有亲情、爱情、友情,有对历史与传统的着迷与向往,还有对物的体贴与善待——包括一棵树、一双鞋。但在感情浓度上,你似乎有所克制,并不煽情。你认为散文写作里需要有所控制吗?如果需要,那个分寸的点在哪里?
贾梦玮:优秀的散文家极少直接宣泄情感,那样很容易流于琐屑,自恋,自艾自怜,很倒胃口,读者不会欣赏这样的东西。相反,高手往往借叙事、议论、说明间接表达情感,通过情节和人物形象刻画,通过意象、场景的描写来抒发情感,色彩鲜明或复杂多元,蕴藉而厚重,让人回味,成就丰富的美学效果。
其实,最重要的是: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。自己一旦成为文学作品中的人,他/她就不再仅是你自己。要敢于剖析自我。对他者要投入情感。对己身的剖白,对他者的深情是散文表达的最高境界。

澎湃新闻:近日你还修订出版了两本散文集,一本是聚焦中国古代宫廷女性的《红颜》,一本是专注南京历史文化的《南都》。相较于《红颜》与《南都》,《往日情感》流露出了更多的私人情感,你会觉得这样的写作更需要勇气吗?你怎么看待散文写作中的自我袒露?
贾梦玮:我欣赏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所说的,文章应是“发言真率,无所畏避”,他的文章做到了这一点。我们常说艺术勇气和艺术良知,现在很少有人真正做到。
艺术勇气侧重于自我袒露的胆和识。真诚无价,袒露自我对于读者来说是非常迷人的,但如果是标榜自己,或者过度自怨自艾,必然流于自恋自私,不美。艺术良知侧重于表达他者,多一点理解和体贴,即使是恶,那也要找到形成恶的原因,作家不能站在真理和道德的制高点任意臧否人物,否则流于刻薄,同样不美。这与中国传统的恕道是相通的:对人宽,责己严。
即使是写自己,一定程度上也是写别人,是以己度人,以情度情,将心比心。
(三)“美都是关乎心灵的”
澎湃新闻:读《往日情感》,可以看到包括历史、地理、古典文学在内的“纸上世界”也可以是你的写作资源和营养。你的日常阅读有哪些偏好?
贾梦玮:阅读文学作品是我的工作。如果说偏好,特别是四十岁之后,我更多选择了哲学、历史、宗教、人文地理等等。这是我的纸上世界,读了很多,但因为时间关系,大多读得断断续续。但我仍然大大受惠于它们。哲学让我避免直线思考,历史让我冷静、不浅薄,宗教让我温暖而超脱。
更重要的还是社会、人生这部“大书”。我初中毕业走上社会,早早开始观察人生百态,体会社会人生的冷暖,我很惦念我接触的各色人等。经历对于散文家来说至关重要,阅历成了我的宝藏。朱熹说,人的禀受不同。如一江水,你用勺去取,只得一勺,将碗去取,只得一碗。至于用桶用缸,各自随气量不同,理亦随人异。我希望自己努力拎得起桶,扛得动缸。

1994年,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
澎湃新闻:随着年岁增长、阅历变化,你的阅读趣味是否也在发生变化?
贾梦玮:每个人的阅读兴趣都会有变化,年轻时因为爱好文学,阅读的大多是世界文学名著。我是中年人格,生下来就老了,哲学社会科学著作一直吸引着我,中年之后尤其如此。不过也难说,也许老年之后,我可能更喜欢诗歌小说呢。
澎湃新闻:作为《钟山》《扬子江文学评论》的主编,日常你也有很多文学事务要处理。你的写作规律吗?
贾梦玮:工作当然已够我操劳的,家中还有老人,两个上中、小学的孩子,因此写作的时间都是我“偷”来的,比如高铁上,孩子睡着以后,或者小孩专心做作业的同时。
澎湃新闻:你认为在人生的这个阶段,写作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?
贾梦玮:写作当然是一种自我需要,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,我尽量把它说好、表达好。文学是为人生的,散文当然也不例外。
文章、散文在近代之前一直是中国最重要的文体,如今是小说、诗歌引领风骚。作为散文写作者,我尊敬甚至“嫉妒”诗人、小说家。当然,我也不会妄自菲薄,管别人是怎么看我的呢。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,我且做好我自己。

世纪之交的《钟山》编辑
澎湃新闻:在阅读来稿时,你会格外注意哪些点?
贾梦玮:文学是有标准的,只不过不能标榜一、二、三的硬杠杠。对于投稿者,我的文学标准当然有不少人关心。任何写法都可以出好作品,包容是我的职业要求。
作为主编,我历来尽量不流露我的偏好。二十年前,我曾经写过一篇主编寄语,题目是《我和你》。几百个字,它也许能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:
“我是个编辑,而你,可能是我的读者,也可能是我的作者,我和你因《钟山》相遇相知,我们因此有了心灵的交流。与其他行业的编辑不同,作为文学编辑的我,与你之间更多情感和心灵的接触,因为真正的文学都是贴近心灵、裸露灵魂的,我因此也成了作者和读者之间心灵接触的桥梁。我竟是这样一个有福的人,能有机会接触那么多的心灵,也使那么多的人能够赤诚相见,将心比心,还有什么比我和你之间的这种心与心的交流更美的呢?世间有大美,而美都是关乎心灵的。除了读我写的散文和评论,你也许只能到《钟山》找我了,跟我写作的时候一样,选稿的时候,我的灵魂亦是无法躲藏——无论你是《钟山》的作者还是读者,我为什么选发了那样的作品而不是其他,你心里明白。我和你,就这样在《钟山》相见,心对心,相见易,别离难。”
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