耳闻其音 目察其形 心通其义——汉字的形音意三美
2025-03-16 04:47:00 实时讯息
作者:章婷(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)
汉字乃中华文化之瑰宝。鲁迅先生在《汉文学史纲要》中曾深刻指出:“诵习一字,当识形音义三:口诵耳闻其音,目察其形,心通其义,三识并用,一字之功乃全。”接着,又举例曰:“其在文章,则写山曰崚嶒嵯峨,状水曰汪洋澎湃,蔽芾葱茏,恍逢丰木,鳟鲂鳗鲤,如见多鱼。”细究其原因,在于汉字具有三美:“意美以感心,一也;音美以感耳,二也;形美以感目,三也。”
这一见解不仅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揭示了汉字的美学价值,更为我们深入理解汉字的本质提供了宝贵视角和具象演绎:于形美之维,汉字既有物象宛然的图画美,又涵对称的平衡美,更兼再造空间的创意美;音美之域则体现为四声平仄自成宫商,谐音双关暗藏机杼,叠音连绵若珠落玉盘,联绵词韵恰似清泉漱石;意美之境是观“仁”字可见礼乐教化,睹“和”字能悟中庸大道,每个字符皆是先民智慧凝结的文化符号。此三美浑然一体,使得汉字书写的文明犹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卷,穿越千年时光,依旧熠熠生辉。
汉字之美 美在形体
汉字的形体美,首先源于其“图画美”。中国自古便有“书画同源”之说,这正是因为汉字在造字之初便遵循了“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”的原则。《说文解字·叙》中提到:“仓颉之初作书,盖依类象形,故谓之文;其后形声相益,即谓之字。”
汉字的构形是记录词义的象形化过程,以“泉”字为例,甲骨文(见图1),我们仿佛能看见山石间有一眼清泉汩汩流动的生动画面。汉字的象形图画具有一种以形见义的美感。《说文解字》提及,“泉,水原也。象水流出成川形。”这是先人经过深思熟虑后付诸笔端所形成的结果,绝非随意而为。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”这样的意境之美似乎从一个“泉”字即可领悟,“泉流岩窦本来清,况有松风逼坐生”的清幽之感也油然而生。
图1
书法艺术更是将汉字的形体图画美发挥到了极致,从象形基础上演化出来的线条章法和形体结构,曲直适宜、纵横合度、布局完满,每一幅书法作品都宛如一幅精美的图画,与作者的内在精神浑然一体。例如,被誉为“天下第一行书”的《兰亭集序》,其飘逸潇洒的风骨,充分展现了魏晋时期书法艺术的独特魅力。
随着汉字的不断发展演变,其形体从初创时期的“图画美”,逐渐形成了笔画向右、向下运动构成的二维方块平面文字,展现出独特的“对称美”。现代汉字合体字占总字数的96%,据《汉字信息字典》统计,在7785个汉字中,左右结构的字有5055个,占比64.93%;上下结构的字有1643个,占比21.11%。这种对应结构的汉字,能够带来匀称、协调的视觉美感,体现了中华文化中对称和谐的审美观念。
汉字的形体美还体现在其广阔的再造空间上,既包括工艺美术美,也涵盖工程技术美。汉字笔形的多样性和排版的灵活性,使得现代汉字成为人类视觉认知、工艺技术和悠久历史相结合的产物。例如,中国邮政的鸿雁徽标,其设计灵感来源于西周青铜器何尊内底铭文中的“中”字,这是最早的“中国”二字的文字记载。徽标对“中”字进行了巧妙再加工,以横与直的平行线构成,形似翅膀,象征着秩序与四通八达;字体略微向右倾斜,展现出方向与速度感,让人联想到中国古代的“鸿雁传书”。这种取自重器铭文的字形再加工,不仅具有艺术美感,更传递出深邃的文化底蕴。
汉字之美 美在音韵
汉字的音韵之美,主要体现在声调的韵律性、同音字的谐音性、叠音词的回声性、联绵词的和谐性四个方面。
声调是汉语重要的韵律特征之一,古人最初借用音乐的五声音阶称声调为“宫商角徵羽”,反映了声调与音乐之间的共性。不过,音阶的音高变化是跳动的,而声调的音高变化则是滑动的。此外,声调还涉及发声态和时长等要素。南朝学者周颙在《四声切韵》中首次提出“平上去入”的声调名称;唐朝的《元和韵谱》中描述:“平声哀而安,上声厉而举,去声清而远,入声直而促”;清朝江永在《音学辨微》中也提到,“平声常而空,如击钟鼓;上去入短而实,如击木石”。古贤们通过这些生动的比喻,为我们直观描绘了声调的音韵美:平声的悠扬安详,上声的高亢激昂,去声的清脆回荡,入声的短促有力。古代的四声说、平仄说、舒促说等,都是从语音的听感角度对声调进行分类,其中平仄的运用更是成功融入到了韵文的格律之中,从而造就了汉语诗词独特的音韵之美。
汉字共有1200多个音节,音节的有限性与字义的丰富性导致出现大量同音字。同音字通过谐音双关、押韵和谐、叠音重复、谐音隐喻等手法,不仅增强了语言的音乐性和节奏感,还使表达更加生动、含蓄且富有艺术性。例如,古诗《子夜歌》中的诗句:“理丝入残机,何悟不成匹。”其中,“丝”与“思”谐音、“匹”同音多义,既指代了织布的过程,又巧妙地暗指了情感,使诗句的内涵含蓄而深刻。
叠音词是指由两个相同的字组成的词语,它们在发音上具有独特的回声性,即前一个字的发音会在后一个字中得到重复和呼应,从而产生一种特殊的音韵效果。贺双卿在《凤凰台上忆吹箫》中写道:“望望山山水水,人去去,隐隐迢迢。”仅用七个不同的字、六组叠词,便将那人自山水隐约处离去后,作者内心的不舍和酸楚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联绵词是由两个音节构成,在语音上大多关系密切,或双声,或叠韵。《诗经》《楚辞》中双声或叠韵联绵词约占总数的72%,两个音节使语句文章更具有节奏感和音乐美。《楚辞·卜居》中写道:“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?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?宁廉洁正直以自清?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絜楹乎?”其中“哫訾”“栗斯”“喔咿”“儒儿”以及“突梯”“滑稽”均为连绵词,这五个或双声或叠韵的联绵词,连续使用不仅提升了文章的气势,还赋予了文章抑扬顿挫的韵律感,极大地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。
汉字之美 美在意境
鲁迅先生所提及的“意美”,指的是汉字在文章中运用时具有的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。它以“字本身的意义”为基础,融合了人们的主观直觉,包括与字义有关联的情感、暗示以及深层次的文化信息。汉字构形的最大特点在于“据意绘形”,其形体总是蕴含可供分析的意义信息。这些信息源自最初造字者的主观意图,体现了主体的认知和思维特点。汉字从古文字到今文字的演变过程,是一个从具象到意象,再到抽象符号的创造过程。
当汉字作为感性的象形符号呈现时,其源于客观事物,又经由人的心灵雕琢,融入了华夏先民对宇宙人生的独特见解,以及在生活中的真切感受与深刻体悟,由此蕴含了丰富的生命意蕴。而当汉字化作抽象的文化符号时,每一个汉字仿佛都承载着中国人的思想观念、价值取向、道德准则,以及中华民族历经数千年沉淀的对自然、社会、精神世界的独特态度和深邃智慧。
汉字自甲骨文时代起,便形成了相当成熟的表意体系。以表示四季的“春”“夏”“秋”“冬”四字为例,“春”的甲骨文(见图2)像种子刚刚萌芽,象征春季种子破土长叶的过程,展现出蓬勃的生命之美,寓意着“春草生、万物出”。“夏”的甲骨文(见图3),描绘的是烈日下思考的人,本义是中原农人抓紧耕种生产的太阳回归季节。对于远古时代靠天吃饭的中原先祖来说,在秋冬季节农耕难有作为,因而一年一度太阳回归北方的季节显得尤为宝贵。金文增加了(见图4)(双手)、(见图5)(脚)、(见图6)(卜,指观测天象)、(见图7)(耒,指翻地的农具)等部件,进一步体现了农耕的特点。“秋”的甲骨文(见图8)、(见图8),描绘的是蟋蟀,《诗经》中有“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”的诗句,人们通过观察蟋蟀的生活习性来暗示天气渐趋寒冷,表现出季节的转变,富有自然规律之美。之后字形从籀文(见图9)演变为篆文(见图10)。《说文解字》中解释“秌,禾穀孰也”,体现了植物生长的规律。“冬”的甲骨文(见图11),本义是终结。《说文解字》中提到“冬,四时尽也”,冬季是一年四季的最后一个季节,人们便借用“冬”来表示。篆文的(见图12),增加了“仌”(冰),突出了年终下霜结冰的季候特征。古人根据四季的特征和规律,提炼出天人合一、顺其自然的养生理念,即“春生,夏长,秋收,冬藏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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形美是汉字的视觉架构,音美是汉字的口头表达,意美是汉字的精神内核。此三美浑然一体,恰似青铜鼎之三足:形美为器,承载文明之重;音美为韵,传续诗礼之声;意美为魂,烛照精神之渊。习近平总书记在河南安阳考察时强调:“中国的汉文字非常了不起,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离不开汉文字的维系。”我们应充分认识到,汉字通过“形、音、意”三美不仅在二维平面空间内展现出文字最大的表现力,而且还通过鼎铭建筑、典籍工艺等文物和文化遗产等三维形式,传承着中华民族数千年来的智慧经验。纵使时代更迭,汉字仍以三美兼修之姿,在数字浪潮中焕发新生,于全球化语境下彰显东方智慧之永恒魅力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3月16日 05版)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