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地·大学文苑|李沂静:寒燕盼归

2025-03-24 12:20:19 实时讯息

文/李沂静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24级本科汉语言(师范)8班

汾河湾的柳条抽芽时,檐角冰凌开始滴答落水。檐下青砖洇出环环相扣的湿痕,像谁把陈年的铜钱撒了一地。奶奶总在此时翻出一个红漆斑驳的食盒,里头躺着十二枚桃木模子——模子里的“燕子”已磨平了尾羽,“游鱼”也褪掉了鳞片。但奶奶毫不介意,她撩起蓝布围裙擦模子,枣木纹路里嵌着经年的面渣,她说:“‘寒燕’要赶在清明前十日蒸。”

山西以面食闻名天下,单单是一项“寒食节蒸寒燕”便有颇多讲究。比如,揉面要讲究阴阳水——井水属阴,滚水属阳,每次揉面,奶奶总让我提着铜壶站在三步外。“当年你爷爷量水,闭着眼都能分毫不差。”奶奶将温水徐徐注入陶盆,面粉腾起的细雾里,恍惚能见她依旧如五十年前的新嫁娘般笑容甜美——当年大红盖头掀开时,案头正摆着新郎捏的面燕,翅尖点着朱砂红。

早年间,爷爷总会踩着梯子采柳,专拣朝南枝头的嫩芽摘。他说沾了日头的柳叶蒸进面里,能揉进三寸春光。如今院角的柳树已高过屋脊,枝丫间却再不见那件靛青对襟衫晃荡。

醒好的面团泛着鸭卵青色,在奶奶掌心跳动着变成浑圆的“月亮”。桃木模子扣上去的刹那,奶奶总要念句“去邪留吉”。我伏在案边看面燕脱模。燕翅上的纹路恰似爷爷军装肘部的补丁——他退伍后仍保持着缝补习惯,补丁摞补丁的袖管里,总掖着给我摘的酸枣。

脱好模的“寒燕”可以上锅蒸了,火候全凭经验。松木柈子在灶膛炸出松柏香,铁锅沿凝着的水珠坠成了银链。奶奶用火钳拨弄炭块,忽然说起某年寒食节,爷爷把刚出锅的面燕揣在怀里,翻山给扫墓的乡亲送吃食。军用水壶的绿漆烫脱了皮,他倒笑说省得反光暴露目标。

奶奶年纪大了,一件陈年往事总爱反反复复地说给小辈听,她讲的这些故事我已经听过很多遍,但还是安静地听着。

燕归来 陈秋明 摄

要说蒸寒燕有什么类别,最精巧的当属“子推燕”。两片面燕背对背黏合,中间夹着核桃枣泥,说是效仿介子推抱树而亡的典故。奶奶捏枣泥时总要掺些老陈醋:“你爷爷走南闯北,就惦念这口酸。”醋坛搁在地窖整十年了,封口的红布还是当年供销社扯的斜纹布。

西厢房的老座钟当当敲响时,蒸腾的雾气便开始漫过窗棂。寒燕还没有蒸熟,但是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,撩起衣襟揉眼尾的皱纹,指着梁间燕巢开始絮叨:“往年这时候,你爷爷该扫檐灰了。”

我知道爷爷生病前年年都会亲自清理屋檐,那时候我很小,总是害怕他摔下来,就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望着,一旦爷爷晃了晃身子,我就跳起来喊大人过来帮忙。爷爷过世后,那架木梯还在柴房立着,踏脚处的磨痕亮得像抹了油。去年燕归来,衔的泥点溅在梯阶上,凝成了星星褐斑。

面燕终于摆上了供桌,被风渐次吹干,柳叶镶的眼珠褪成了姜黄色。奶奶手抖得厉害,仍固执地要给每只燕子点上睛,她说:“没了眼睛,就要认不得回家的路喽。眼睛要画大一些,寒燕归啊寒燕归,带着故人归故里!”

奶奶用红线串起它们,悬在门楣下,像列队归巢的燕群。有只面燕喙缺了角——我记得爷爷临终前要吃面食,奶奶亲手捏的花馍,那花馍出笼时就缺了个角。奶奶说,最后一顿饭不能太圆满,太圆满就会早早喝了孟婆汤投胎去了,她还想爷爷常来梦里看她,等她一起走向来世。

奶奶的枕头边一直放着那个铁皮盒。盒里还存着泛黄的立功证书,底下压着半片面燕——1983年寒食节,爷爷在军队哨所里捏的。奶奶用红绒布包着它,边缘磨损处露出里面的高粱面芯。原来有些思念,经年累月竟发酵出酒曲般的醇香。

今晨扫墓归来,见奶奶独坐柳荫下,掌心托着的面燕缺了翅膀。细看,才知那是四十年前婚宴上的供品。柳絮落进她的银发里,恍惚间她还是当年那个往新郎做的面燕翅尖上抹胭脂的姑娘。远处山道上,谁家孩童正唱着古老的寒食谣:“推燕归,燕不归,空留柳色年年翠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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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载于《羊城晚报》2025年3月17日A8版